新买的铁锅,炒过菜洗净擦干,第二天用时却有锈迹。我不解,母亲解释说,新买的铁锅,第一次用要大火烧红,拿肥肉涂抹内壁,让它们交融,就不会生锈了。我想,这就是生命温润的底色吧。
懂了,却莫名地心慌,落入了它的寓意。就像母亲的谦卑,来自她凄苦的童年,她要学会微笑,来讨继父欢心,换取微薄的幸福。“最初”在许多时候,决定着悲喜。一盘棋,一幅画,最初的落子,最初的几笔,若是败笔,若无大智慧大毅力,就已成定局。
母亲给锅上油,走进她的烟火人生时,二姨正在梳妆台前,描画她已经细长的蛾眉。她是母亲同母异父的妹妹,外祖父十分对她娇宠。她细长的手指留着玉润的指甲,豆蔻涂抹,斜着细长的脖子,簪花施粉。她爱上了一个军官,那是个风雅的男子。她的爱情起点就高,当她失去后,接连两次婚姻,都惨淡收场。她穿着旗袍,伤心却依然优雅。她说,因为经历过他,所有的遇见都是将就。她甚至狡黠地笑说,对他来说,也必定如此。她不再将就,守着她的骄傲。
我不知母亲是不是幸福,也不知和二姨相比,谁更有理由怜悯谁。如果抹油是铁锅的初恋,那么二姨的生活必定是锈迹斑斑。没来由地想起林忆莲,那个才华横溢的男子是她生命的锦缎旗袍,纵然后来的遇见,可以布衣般温暖,而她又怎能忘记那样华美的质感?生命最初的遇见,如果不能赴汤蹈火地滋润粗糙的铁锅,那么相见不如不见。
有多少人知道铁锅的初恋,需要油膏舍生忘死地滋润?许多时候,光亮洁净的铁锅,诱惑的是急欲施展腾挪的雀跃。来不及,顾不上,想不起,就做了菜,而在喜悦的背后,锈迹如苔藓般,悄悄滋生。难不成,真的就扔了锅,倒了灶?
母亲的婚姻是被安排的,有多少的不适,我不得而知,她和父亲的争吵一直延续到我记事。即使头破血流,炊烟依然三餐升起,母亲的铁锅没有机会生锈。我常常看见收废品的板车上,胡乱插着铁锅,没有破,也只是生了锈,就被扔了。记得童年时,村里有补锅的老者,生着炉子,慢慢拉着风箱,烧熔了一坩埚红红的铁水,通了底的铁锅,在一阵烟熏火燎的对接后,又可以继续平静的生活。
通了的都可以补,何况来不及料理后的锈迹?没有什么比锅更接近生活了。锅倒过来,就是苍穹的模样。一天天的油盐,总可沁进被忽略或无法预知的当初,久了,总可滋润发亮。而放弃,纵然可以骄傲地站成旗袍美丽优雅的剪影,却总是忧伤阴郁,正是适合青苔生长的环境温度。
我为我的女儿心慌,我知道生命难有完美的遇见,更难有膏油红锅的铺垫,那么,我宁愿她在烟熏火燎里经营平凡的快乐,也不愿意她优雅地忧伤。短暂的生命,阴晴晦朔,快乐是一辈子,不快乐也是一辈子,为什么拒绝阳光呢?我要说给二姨听,说给女儿听。